小西 | 她发现了黑暗中雪白的你。
此画为小西所画
小西，山东青岛人。有诗歌发表在《人民文学》《诗刊》等多家刊物并入选多种选本。曾获中国红高粱诗歌奖，诗探索·中国新诗发现奖等。参加过《人民文学》第四届“新浪潮”诗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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朗诵会
你来了
请找个地方坐下
楸树还有叶子
过几天，叶子也将全无。
我们之间
只剩下了雪。
那么，骄傲的雪
也请你找个地方坐下
罗伯特•勃莱的照片挂在墙上
他的诗，被另一个人朗诵
声音那么小，把我们带到一座荒岛
大家正艰难地徒步时
屋内突然停电
有个孩子哭出声来
她发现了黑暗中雪白的你。
关于树的无数可能
一棵树
有时是门，有时是床
有时是刀柄和菜板，弹弓和陀螺
有时是箱子，或者扁担
有时是一把琴，弹破了江山
有时是无数铁锹，掩埋了真相
有时是两个醒来的纸人
抬着棺木
去往天堂的路上，遇到了火
从牧羊山归来
他在厨房
砧板发出响声
不久，蒸汽顶开了汤罐的盖子。
我的男人，戴着围裙蹲在地上
认真捡起掉到地上的骨头碴子
那是一只七个月大的山羊
我们上山与它嬉戏，把野菊的花环
戴到它的角上
下山时，买走了它的肋骨和前腿
画自己
在折扇上画自己
遇见熟人，扇子合起
遇见陌生者，将其打开
他们会看到扇面上——
那个潦草的我
虚无的我
一望无际的我
黑白分明的我
被我折来折去的我
香椿树
二婶慢慢爬上梯子
去掐椿芽。
这棵香椿是她父亲种下的
1967年的春夜，风很大
月亮隐入云层。他游街回来
把写有标语的牌子扔在地上
又把自己，挂到椿树上。
每个春天
她都会去掐椿芽。
没有椿芽的时候
二婶想起父亲，就掐自己
光
祖父去世之后，家境越发不好
母亲把水仙移到室外
这初冬种下的香气，即将散尽。
瘦小的我，跟在后面
穿一条灰旧布裙。
我们在台阶上坐下来
她摸着我蓬松的辫子，许久没有说话。
天阴得厉害，整个屋顶都是乌云
我们都期待看到光
风不止
舔着糖纸的孩子，糖块掉入泥中。
腊梅下唱西厢记的，多是孤独老人。
投掷到湖里的石子，已回到岸边。
凋谢的花，重上枝头。
帐篷漏雨，不是雨的错误。
瓜果腐烂，亦非天气意愿。
请风退到风中，闪电藏于袖内。
爱回到爱里，小指勾住小指。
当钟表停止了摆动
修理时间的人，正在路上
仍是孤独
近日，有风无雪
酒也寡淡。自己像个失声的唱片机
变得不爱说话。
泡茶前，水在壶里沸腾
我盯着白色的蒸汽出神
一百摄氏度也杀不死的孤独
生出了细小的锯齿
它究竟来自于何处？
那么茂盛，肥硕的一丛
黎晓朵和她的父亲
夜幕低垂
黎晓朵在用力擦拭，发卡上的星星
每一颗，都比以前明亮
她才蹦跳着起身，挑开破门帘——
雪化了许多，刚堆的雪人
鼻子摔碎在地
路边“修补车胎”的旗子
从中间被风撕开一条口子。
她的父亲，一边为她搓洗
红绒线的帽子，一边盯着来往的车辆
这个驼背的男人，刚刚在马路上
撒下一把钉子
一天
她烤面包
整座房子盛满了奶香
她读亚当·扎加耶夫斯基的诗
从那些句子里
得到了第一两黄金
暮晚推窗，黛瓦上
落着一群白鸽
两只亲吻，三只梳理羽毛
五只站在瓦楞上小憩
这是十个雪白的词
因为美妙
阴郁的天空，突然有了光芒
立冬
灰烬掏出后，往炉内填煤时
我想起母亲。她是在春天
离开我们的，被一辆车拉走。
乍暖还寒的天气
她耐心地排着最后一次队
等人过来，把她送到火炉里去
纸，或者雪
当门关上
狭小的空间里，不会再有别的人出现
我拿出毛笔
往瓷盘里倒了一点墨汁
一张纸，铺在那里
白得让人惊慌，仿佛一场雪
落错了地方。
但我不得不弄脏它。
就如你，不得不爱我一样
在寒冬腊月里
一场雪铺天盖地，你生下我。
天色渐晚，踩脏了雪的人
急着赶回家，洗净自己。
可是母亲，我不得不起身
在黑暗中，再铺开一张纸
落叶记
被埋在雪里的，先于雪落下
后来落下的，盖住了雪
踩在上面，有咯吱咯吱
断裂的声音
像是叶子的骨头
也像是雪的骨头
空
“空”忽隐忽现
有时我们捉住它，想将其
刻上花纹，放在炉内烧制
做成好看的器物供奉起来
这很难。
我们没有耐心做这么难的事
月牙瘦小
爱也变得稀薄
一个孩子孤独地坐在石阶上
拿着瘪掉的气球
“空”就站在她周围
有一匹马来过
深夜，月亮并未出现
有一匹马，从楼梯上走进屋子
它抖动着鬃毛上的雨水
蹄子在阳台和书架之间走动
然后折到沙发上喝茶，翻动书页
用毛栗子一样的眼睛
注视着我。
当它竖起耳朵，我们摸索着进入
一条神秘的通道——
那是黑暗中，一座醒着的庭院
栾树的果实红了
小喷泉涌出不倦的乐声
在火车上
你们多次谈论到父母
包括他们初次进城时的表情和语气
我暗暗想象他们的模样——
粗布衣裤，装满土特产的竹篓
刚踏上电梯时的惊慌
你们不时发出心满意足的笑声
我低着头慢慢剥开青橘，没说一句话。
我没有了父亲
也没有了母亲
猫
它从那个人的怀里挣脱
跳到走廊里。经过我时
停下来，凝视我。
镶嵌在毛发中的两粒玻璃球
折射出冷漠的光。
我背靠窗子站着，手里抱着暖瓶。
金银木茂盛得让人伤心
我的父亲，躺在病床上
额头渗出大滴的汗水
他也有一只猫
正用痛疼喂养着，日益肥硕
他的身体，很快就要装不下它
忽一日
庙外，闹市。
耍猴的，被猴子骑到头上
吹糖人的，苦着一张脸
算命的，爬到高树上挂旗子
他专注于旗子，大于命运。
天还没黑，庙内的白玉兰
忍不住，一片片剥开了自己。
宽恕
她说，会被宽恕吗？
人类不断地犯错
在各种教育中误入歧途
会被宽恕吗？
一路上，耳边响着她的话
她的薄嘴唇，犹如两片
失去水分的树叶，但叶脉清晰。
经过教堂时，我下了车
它在暮色中亮着灯
屋顶上落满了善良的鸽子
合欢
打开窗，都是合欢。
粉色的花居多，米黄色的只有一树
穿白裙子的女孩站在树下格外醒目。
每个人的呼吸，都被甜美
赋予更多的想象。
我走过去抱住它的腰，它的手正指向远处——
浮在海面上的是座极小的山
但一抹青翠
仍压住了大片不安的深蓝
2015年6月18日清晨
雾气未散，海水涨潮
麻雀和蚂蚁四处逃散
三个中年妇女推着三台割草机
在草地上纵横驰骋
那些稍稍长高的羊须草，正开花的苦菜和蒲公英
一律被割掉了头颅
这个海滨公园，整齐得像一个国家
最后时刻
你躺着，阳光盖在身上
黑帽子，压住一头白发
嘴唇紧抿，脸上有明显的笑意
这最后的美和安详
让我们一时停止哭泣。
母亲，终归是我们错了
我们以为死亡是极其痛苦的事
原来活着才是
再见，七月
停止奔跑吧
困在水里的兽
让我们善意地，寻找一种
谈论洪水的方式
那些梨子，在树上忧郁地生长
它们看到你的深度，以及毁灭的迅猛
对你，素来怀有敌意
但我不能停止微笑。
站在河流和河流之间
我不能被你淹没。
我要目送幸福和不幸福的人们
坐上最后一条船，慢慢离去
我要听见，你附在我的耳边说
再见，七月。
七月，再见。
泡沫
挖沙的船沉了下去
一群水母浮出来
穿白衣服的年轻母亲
匆忙把网兜放到海里
却只捞起了泡沫
她怀里幼小的孩子，还不能准确地
使用语言表达
只是“啊啊啊”兴奋地叫着
这是他来到人世间
看见的第一个泡沫
芦荻花和月亮
我们彼此张望，在湖的两岸。
我看见血红色的月亮
掉进水里
风一吹，它的眼角就有了褶皱
有人试着用呐喊打破这暗夜
但它岿然不动，异常平静。
从山上望下去，湖水仿佛是落在山间的
一滴泪水，闪着皎洁的光。
我忍住莫名的悲伤
从一群赏月的孩子中间穿过去
独自向东走去。大片的芦荻花
始终与风在一起。
我靠近它们的白茫茫。
我们一生中所有的起伏
今夜只剩下，胸前那抹雪了。
（以上选自小西诗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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